人到中年以前,我几乎没出去旅行过。不管是学生时代还是记者时代,那会儿若想旅行,机会有的是,但总觉舟车劳顿去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太过麻烦,不如窝在家里看书更自在。

自从以文笔为业后,我便陷入了应接不暇的忙碌中,可旅行反倒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为了小说的素材自然得四处走访,可即便不为这个,我也涌出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将自己置身于未知的风景中。取材旅行严格来讲不算旅行。漫无目的地踏上一片未知的土地,亲近那里的风景,感受那种难以言喻的快乐,只有这样的旅行才是真正的旅行。旅行的目的只是旅行,如果不是这样的旅行,那就算不得旅行。人到中年,每日为了工作疲于奔命的我反而开始腾出时间去尝试真正的旅行。

登山也好,出国旅行也罢,这些都是步入中年之后才开始尝试的事。这十年来,我每年总会想方设法腾出一两个月的时间去海外旅行。中国与意大利各去了三次,欧洲去了一次,俄罗斯如果算上这次(1968年)就是两次。三次去中国是因为喜欢中国各地的不同风光。两次去俄罗斯是因为被中亚的少数民族国家和西伯利亚的景致所吸引。

时至今日,我多少有些后悔年少时没出去旅行。如果我早些体会到旅行的快感与乐趣,我的人生是不是从此就会大大地不同呢?为年纪所累,我已无法经受过于劳顿的旅行,所以更加向往轻松自在的旅行了。若我还年轻,一定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旅行的真正乐趣不就在此吗?若山牧水在《木枯纪行》中写出了旅行的乐趣,那是一场他所谓“天衣无缝”的旅行。不过就因为若山牧水刚年满三十,方才实现了那样随心所欲的旅行吧。浦松佐美太郎在《一个人的山》中道出了登山的真正乐趣,能在国外悠然自得地享受登山的乐趣,也不过是因为他还年轻吧。

我的青春终与旅行无缘,于是我努力劝说我的孩子们去旅行。男孩儿们就让他们去登山、去滑雪,女孩儿们让她们在学生时代就加入旅行社团。所以,他们亲近大自然、深谙旅行的快乐,这些都是年轻时候的我无法企及的。

旅行的好处不胜枚举,亲近未知的大自然、融入到陌生的风土人情中……。虽列出这许多,可若让我只说出旅行的一个好处来,我会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是能让我一个人待着。想要一个人待着,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出去旅行,然后从千篇一律的生活中跳脱出来,让自己去感受不同于往日的时光在身边流淌。我将自己浸润在未知的风土人情中,一步一步勇往直前。无论何时,旅人都只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于是,在平日案牍劳形的生活中决计萌生不出的念头会悄然走进旅人的心里,会想起小学老师,连许久未见的表哥也似乎近在眼前了。原本这些才是人生中最为贵重之物,然而现在,倘若不出去旅行,是决计无法在生活中捕捉到它们的。

只有独自待着的时候才会去认真地思考人性。思考,对于小说家的我来说弥足珍贵,只是东京的生活已让我失去了思考的时间。即使有那样的时间,想的也只有眼前亟待解决的问题,思考成了工作的一部分。真正的思考或许并非如此,那应该跟工作毫无关系。换言之,不是不得不为之的思考,而是如同天马行空般去追寻自己的内心,是更为自在的思考。而现在似乎只有在旅途之中才能拥有这样的时光,在国外酒店的窗边,在国外餐厅的露台,或许只在这样奢侈的时刻它才会降临了。不过,许是有了思考的闲暇,出国旅行的人大抵摇身一变都成了爱国者。

我一旅行就会开始写日记,现在恐怕也只有在旅行时才会坚持年少时留下的这个习惯了。平日不再写日记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写在日记里的,而写下旅行日记是因为旅行让我有了值得记录的人与事。不管对谁而言,旅行日记多多少少是一项需要忍耐和努力的工作,可不论多辛苦我都要去做。如果你觉得有相机里的胶卷就万事大吉,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些人与事是要保存到内心胶卷里去的。可棘手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保存在心灵胶卷里的影像开始模糊,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终究还是得写下来啊!日记就如同心灵胶卷的显影液,想必佐藤春夫的名作《鹭江的月明》,也是诞生在他细腻的笔记之上。或许有人会想,旅行的时候便不再是什么小说家,亦无须再记笔记、写日记了。但至少人在旅途之时,我仍想把写日记的习惯寻回来,就算只是为了整理旅情,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人到中年,我才爱上旅行。不过,有的人却终其一生都讨厌旅行,这简直就是他们的一大损失,让我觉得他们委实可怜。话虽如此,唯有旅行的喜悦与快意,没体会过的人是无法领会的吧。

有的人不喜旅行,却爱读游记与纪行。他们宅在家中,看着别人写的游记,仿佛自己也身在旅途,享受着旅行的喜悦与欢愉。所以,这旅行他们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着实让人摸不着头绪,而这样的“书斋派”竟意外的多。与我亲近的朋友中也有这样一位绝对的书斋派,见我频繁出游,有好几次他用不屑的口吻对我说,

“又要出远门啦?真是不辞辛劳啊!”

于是,我们俩便总为这事儿争执起来,

“总之,不亲自踏上那片土地,不亲眼看见那些风光,谁知道是好是坏呢。”

“说真的,不管怎么说,你知晓的就只有你去过的地方。即便每年出行,你踏足过的地方也不过是这广阔世界的一星半点而已,而你的旅途充其量就是把这些点连起来的一条线罢了。为了这一条线的旅行,你耗费了大量的资源,就像时间与金钱。况且,去陌生的地方总会遇到不顺心的事,还得忍受旅途中的不自由。”

“遭遇不顺,忍受不自由,这些都是旅途中必须要经历的,正是旅行的乐趣所在。”

“强词夺理!非得经历旅行的辛劳才能体会到旅行的乐趣吗?还真是可怜啊。真真是精神主义旅行家!我在书斋品着咖啡,就可以去到伦敦,登上喜马拉雅山,漫步在丝绸之路上。我既可以是现代人,也可以是一个世纪前的旅行家。”

“那你知道撒马尔罕那片土地上的颜色吗?你只会说撒马尔罕、撒马尔罕,可你根本没去过。而我的足迹留在了那片土地上,我看到了它的色彩。”

“土地的色彩?!好吧,就算你知道那土地的颜色,可你知道的那些在撒马尔罕漫长的历史中显得毫无意义。那里曾被人类的鲜血染红,如果你读过阿明纽斯·范伯利[1]的游记,你就知道那里的土地是灰色的。如果你读过长春真人的游记,你就知道那里是没有色彩的一片蒙蒙沙尘。”

再这样下去,这辩论怕是没完没了了,实践派的我只能妥协了。我并不认同书斋一派的作风,可他们自有他们的道理,无法全盘否定。仔细想想,我身上未必没有书斋派的影子。喜欢旅行的人通常也爱看游记,读纪行,也因此体验到成倍的旅行快感。如此想来,多少得向书斋派的对手作出一些让步才好。唯独困扰我的是他们的眼中只有他们,容不下其他。我要如是说的话,免不了又得跟我的朋友陷入一场无止境的交锋之中了吧。还是就此作罢吧!

(《生活之书8旅途与人生》文艺春秋,1968年)

[1]犹太人,是匈牙利研究东方的学者,著有《中亚的冒险》(1962年)、《波斯放浪记》(1965年)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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